确如夸夸拉瓦所说,他们不会经过审判。营地一下子就从集市变成了罪犯示众的场所。每个人关到单独的木笼中,他们就仿佛货品一般被摆在货架外圈。总领文森·穆邦达被刺杀的消息这个时候才正式传开,一时间城里哭天抢地的声音绵延不绝。很快地,民众的悲伤转化成了愤怒,发泄到了他们身上。
石头,烂水果,臭鸡蛋,泥巴,粪球……一切可以被投掷的东西伴随着怒骂向他们飞来,从此一刻都没有停过。在狭小的笼子里他们无法躲避,只能尖叫着被砸或者默默承受。
那些人听不懂他们的话,也不会听他们的话。山羊胡子夸夸拉瓦指挥着士兵维持秩序,保证他们不会当场被撕碎或者砸死,但伍德兰知道,这只是让他们再得以多活一点时间而已。
伍德兰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成了众矢之的。城邦人们从天而降把他们指认为凶手,连辩护的机会都没给,就好像他们是刺客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一般。他感觉自己被冤枉了,明明只是随队行动,来到城邦便被诬陷为刺客的同伙。不过他再怎么为自己觉得不公,他也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——那对于在场所有的同胞都是背叛,这和他从小受到的教育相悖,若他这么做了瓦蕾一定会为他感到羞耻。
不知过了多久,约是太阳下山的时候,又有一队人骑马赶到。
为首的男人穿的比山羊胡子夸夸拉瓦要华丽不少,只是华服的边角多有开线和磨损,看起来颇为陈旧。
夸夸拉瓦用恭敬的态度迎接了来人。他们交谈,民众们看到此人的到来发出了欢呼,但又爆起了新一轮的恸哭。来人下马,走上了一个临时搭在棚车顶上的台子,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。
那人开始了他的演讲,话语有力而富有节奏,肢体语言丝毫不拖泥带水。即使听不懂他们的语言,伍德兰也知道对方想传达的感情——他要为民众主持正义,将他们送入地狱。
那人是一个天生领袖,民众欢呼着,怒吼着,相应那人的号召。
伍德兰知道,若是那人要他们死,他们不得不死。
已经有同胞开始颤抖,发狂般地大叫,对死亡的恐惧已经支配了他们。但他呢?他竟发现自己心境没有什么改变。只要瓦蕾还在就好。他感到无比安心,因为这四十多个笼子里,没有一个里面关着他在乎的那个人。
希望她能逃掉,回到母舰,和大家团聚。
他没有什么遗憾和牵挂,因为他其实没有朋友。除了瓦蕾之外的家人只有父亲——一个已经一条腿迈进坟墓,不知道哪天就会死去的人。至于那个如同亲哥哥一般的存在,埃德,并不是一个很容易感伤的人。伍德兰虽然会觉得永别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,但想到埃德也许不会为他哀伤很久便也就放心了。
周围的同胞脸上个个充满绝望和恐惧,他真的想安慰那些人。因为若是像城邦人所说,将他们抛入海中处刑,他们将会如同所有信仰着海神主宰的人一样,来到海底的灵魂的国度,和已故的亲人团聚。那样的话,死又有什么可怕的?
他环顾的时候看到了另一个与众不同的人:菲。她面无表情,没有在看着哪里,也没有躲避什么。她呆立在笼子里,眼睛盯着无限远的前方。她在思考什么呢?也许和他一样,是在想着死后的团聚?他不知道。
他们一直到半夜都被留在广场上示众。身处高台之上,伍德兰看到周围的大街小巷中全部都挤满了人,后面的人努力地挤上前来就是为了向他们表示愤怒,而退到后面的人们或是离开,或是聚在稍远的地方点起蜡烛开始祈祷。从这种万人空巷的情况来看,死掉的总领文森·穆邦达确是一个颇为人爱的领主。
伍德兰能嗅到空气中酝酿的仇恨,这是他第一次感受被人憎恨。那些人的眼睛里烧着火,扭曲的面庞上挂着煤灰、泥土和泪水,就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亲人。城邦人们想要将他们撕成碎片,用他们的鲜血献祭,想用他们的死将总领带回。他不知道为什么,很确定地知道那些蓝眼睛人心里的想法,仿佛他曾经也这么想过一样。
他有过这样的想法,伍德兰确认了自己的感受:他恨死了那些在叛乱之中带走他母亲的人,一想到那些人他就会浑身难受,想要挥刀砍死他们。只是一想到这里,头就开始疼了起来。他越是想那些人做过的事情就越疼,以至于无法集中精神,无法回想起他们的面容和名字。
回忆是一件令人筋疲力尽的事情,他累了,不想继续思考了。
由电灯照亮的内斯堡城邦大街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,愤怒的人们回了家,而虔诚的人们聚在一起伏在临时神龛之前。午夜来临,挂在广场对面的大钟默默地将时针指向了定点,之前来过的那队人马又来了,带着板车和更多的士兵。
笼子们被一个个卸下高台,放到板车上。几个会内斯堡语的同胞惊恐地大叫着,他们被喝令闭嘴,或者是被士兵用刀背打晕。
另一个夸夸拉瓦——没有山羊胡子,但五官和下午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,骑马到了装卸的队伍前面。“你们现在将会被送到唐赫拉在海边的神殿,海刑将于黎明第一道光的时候执行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每个人却都听得很清楚,因为此时回应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。
啜泣,号啕,这队伍就如同在送葬一般,并不是为了别人,而是为他们自己。
车队浩荡地开出了城门,向着城侧的山坡走去。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盘山道,伍德兰看着头顶清澈的天空渐渐被大片的云所覆盖,月亮在其后消失了踪影。单调的路显得漫长无比,山风的声音如同勾魂的海妖,海水拍在岩壁上的声音如同嘶吼的魔鬼。
他竟有一丝害怕。不,不是因为之后自己必死的命运,而是因为伴随着他最后时光捕风捉影的幻想。这些在小时候听故事后出现在梦中的怪物仿佛是活了一般,萦绕在他周围的黑暗中。
他确实是在想瓦蕾了——姐姐总是在他害怕的时候安慰他,或者是嘲笑他的胆小,让他知道如何做一个勇敢的人。现在他要赴刑了,她成功逃掉了,他又和她相距了不知多远。他想让自己勇敢起来,因为瓦蕾可能在暗中看着。她没法从那么多士兵手里救出他,却可以见证他的勇敢,直到最后一刻,伍德兰想要让他的姐姐骄傲。
他们到了刑场——一块夹在两道峭壁之间的空地,泥瓦和石雕建成的神殿在身后的峭壁之中,被挖空的岩壁深处有星星点点的蜡烛光芒。
穿着华服的神职人员一般的人走到了他们笼子的前面,开始了冗长的吟唱。士兵们趁此时机,在笼子的四角上绑了足量的石头,以确保他们落水后会下沉。
吟唱完毕,神殿中的火盆燃起了熊熊大火,笼子们被拴上麻绳,挂到了峭壁外面。
这就是最后的时刻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回望黑暗的山坡,希望哪里有一双眼睛能看到他。
日出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,远方的海平面变幻了颜色,被浓云遮蔽的墨蓝穹幕在遥远的天际露出了一小片晴空。那里有几颗星星,闪烁着,渐渐融在了褪色成了浅蓝的背景里。
时间到了。
城邦人的卫兵们唱起了一首歌,悠长而有力,他们手中的小斧随着同样的节奏砍在吊笼子麻绳上。
笃、笃笃、笃。
伍德兰听到了同胞们的惊叫和绝望呼喊,麻绳吃劲断裂的声音也传进了他的耳朵。余光中,一个个笼子像石头一般下落,飞向他们脚下那黑不见底的大海。
啪嚓。
他飞了起来,在空中旋转。
头顶的峭壁被黎明前的地平线染上了一丝蓝色,面前的天空布满了黑灰的云,之前在背后的海面上,只有峭壁之下的边缘上有一圈白色的浪花。
这就是伍德兰·强弩回归大海的仪式,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胆怯,他没有哭。
他闭上了眼睛,吸了最后一口气——咸腥潮湿的海,还是那么让人感到亲切。
“我为你骄傲。”他似乎听到了瓦蕾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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